中国科学院院士刘东生
--------------------------------------------------------------------------------
(引自:科技日报--专家论坛)
青藏高原,大自然的王国。巍峨雄伟的山脉,冰清玉洁的雪山,奔腾不息的江河,星罗棋布的高山湖泊、湿地……独特的地理环境养育着千姿百态的野生动植物。青藏高原,她以壮丽奇伟的自然景观和独特而神秘的雪域文化吸引了无数人的向往。也正是这片广袤的土地发源了亚洲大陆几乎所有的大江大河,它们是下游东南亚和南亚地区数以亿计的百姓和众多生物赖以为生的源泉。青藏高原对人类健康乃至全球的生态安全有着深远的影响。如今,对青藏高原的科学研究业已成为人类科学研究的热点。———编者
作为一名老青藏高原科考队员,看到青藏高原的科学研究日新月异,青藏高原研究所构建起来了,许多青年同志攀登到科学考察的新高点,在老同志们的带领下研究工作取得许多突破性进展,我心里非常高兴,谨以一个老队员的身份谈一点自己的感受和认识以表述对青藏高原研究所这两年来工作的赞赏之意。
这些年来我已经不在第一线工作了,对当前的科学研究和进展并不太熟悉,讲话中不当之处,请予批评指正,在此我想起了上个世纪30年代开始自己地质生活第一堂课时的情景。我的地质学启蒙老师是曾经沿着红军走过的雪山和草地、第一个在青藏高原东部(原西康)工作过的谭锡畴先生。他是1914年学习地质的前辈。因为我们这些学生上课时都在议论,不知道地质学是学习什么。谭老师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有一次他回到家乡碰到父亲和一个来访的老朋友在谈话,老先生关心地问他,“你在学什么呀”谭老师回答说,“我在学地质”。那位老先生忙说,“袁世凯都已经倒了,怎么你还在学帝制呀!”这个故事引得哄堂大笑。原来老先生从来没有听说过地质学,误把“地质”当成了袁世凯想做皇帝的“帝制”了。
这是一个非常幽默而又深刻的伊索寓言式的故事。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年青的时候常把它当笑话讲给别人听。现在年纪大了,就觉得这不是对自己很有用么,一个人老了,常常自己认为是在讲新鲜事物,却没有想到说的是过了时的话了。
青藏高原在哪里?
青藏铁路通车,从北京到拉萨仅需要48小时,当然也可以说从拉萨到北京只需要48小时。恐怕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地方像青藏高原这样能够使人感觉到时间、空间和科学之间的辩证法了。
上世纪30年代植物学界的老前辈刘慎谔先生一个人步行去青藏高原考察的时候走了一年多。
上世纪50年代地质学家李璞、崔克信、王大纯等,土壤学家李连捷,植物学家崔友文等位,骑马去西藏的时候走了好几个月。
上世纪60年代冰川学家施雅风先生率队和中国登山队一同从格尔木坐汽车到拉萨的时候走了四五天。
而到了21世纪的2006年坐火车去西藏拉萨则48小时就可以到了。
一个人能够在自己的生活中亲自看到人类历史变化进程的机会不是很多。我们青藏高原科考队员们,特别是年青人能够亲手抚摸一下历史的脉搏,确实是一件令人兴奋而十分有意义的事情。因为青藏高原将来的变化就在你们的手中。如果说刘慎谔、谭锡畴先生时代的青藏高原离我们是那么遥远,到达的时间需要用年来计,李璞、李连捷先生时代的青藏高原是需要以月来计才能到达,而到了施雅风先生时代到达青藏高原就可以以天来计算了。青藏高原正在一步一步的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其结果是在青藏高原上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也是世界上最高的一个研究所———青藏高原研究所。它的建立应该在世界科学研究的领奖台上,升起五星红旗和奏响我们的国歌。因为是我们自己在被称为百万翻身农奴的土地上构筑了科学研究的一个新的长城!
在谈到青藏高原的时候人们常常引用一句名言。就是献身于珠穆朗玛峰的英国著名登山家马洛里(G.Mallo鄄ry)的一句话。在20年代初,当他准备出发去再次攀登珠峰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到那些人们视为畏途、白雪皑皑的大山的时候,他的回答是:“Becauseitisthere(因为山在那里)”。这句话广泛的为人们所引用快100年了,虽然几乎每个人对它都有自己的理解,但在各种理解中,没有人怀疑过其中的“There”这个词(在那里),所以全世界的人都认为青藏高原是“在那里”。
为什么不是“在这里”呢?为什么不是Becauseitishere呢?我想马洛里也许不会这样说,但是青藏高原研究所的建立,就改变了人们心理的对青藏高原的定位。说“青藏高原在这里”,这句话不仅仅说明在地理位置上青藏高原属于我们,更说明它科学上真正的属于我们了。因为我们了解它的一切,我们为此付出了汗水,付出了智慧,也付出了青春,所以我们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它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科学家们可以在青藏高原研究所的院子里,在实验室里向全世界的人们说“青藏高原在这里”!
为什么要强调“在这里”呢?因为“青藏高原在这里”代表着一个人生命中最强烈的愿望和人生最崇高的目的,因为这是一个世纪以来全世界的、中国的和外国的科学家们,特别是青藏高原科学考察队的队员们,包括那些一起并肩战斗过的行政、后勤的同志们共同创造的一个事实,因为这是历年来所有在青藏高原上进行过科学工作的人们,包括那些为此而光荣牺牲的同志们的共同的荣誉、心愿和希望。青藏高原研究所的诞生,在向全世界号召:来研究青藏高原吧!因为“它就在这里”:Becauseitishere!这也是青藏科学考察的范式、效应和精神的表述,也是我们老青藏科考队员们赠给青藏高原研究所的、最想说的一句话。Becauseitishere(因为它在这里)将成为青藏高原科学考察的座右铭。
这里是世界最高峰
最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两个非常激动人心的节目。一个是在珠穆朗玛峰顶上8800米高度进行科学考察和测量世界最高峰的进程,一个是神舟六号载人宇宙飞船从发射到返回地球及宇航员在空间舱中活动的场面。当人们看到电视画面上那些竖立勘标、测量冰雪厚度和采取样品的科学家们艰苦紧张的活动时;当人们看到神舟六号升空和安全返回的全过程时;当我们知道全世界的人们在亲眼看到中国是如何创造世界第一的纪录时,我们不仅充满了自豪感,而且激发了鸦片战争失败以后100多年来中国人在科学研究中所努力争取的自信心,增强了人们争取世界第一的信心。这种决心和信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对于青藏高原科学考察来说,它来源于一个世纪以来,几代科学家们共同努力的青藏效应和精神。在电视里看到登山队员们,科考队员们和测量队员们发挥了这种精神,他们在世界最高峰上工作的画面,使我想到了他们不仅仅是攀登了世界的顶峰,而且是在世界顶峰上进行着科学考察和研究;不仅创造了世界纪录,也在完成他们自己的科学研究工作的同时,表达了所有青藏高原科学考察研究的科学家们的心愿和决心,把科学工作做到世界最高水平。它象征着青藏高原的科学研究将是科学上的奥林匹克,只要参加就要争取第一!这也是老科考队员们对青藏研究所同志们的热诚的、带有挑战性的希望!
青藏高原的研究在解释全球
当前科学正处于一个巨大变革和转型的时期。地球科学随着社会的需求,相应出现了全球变化、地球系统、生态修复等新的思潮,随之产生了相关的许多大型国际科学计划。这些计划的实施,经过了“地球科学往何处去”(1980年代)到“地球科学的文艺复兴”(1990年代)和“人与自然和谐”(2000年代)几个阶段,在认识上进入到一个新的时代。而反映这一时代性、国际性地球科学进程的青藏高原科学研究所释放的种种信息,都在告诉人们它正在进入这一个地球科学研究的新时代之中。这一发展是如此的诱人和需要开发,为了保持住这一蓬勃的发展势头,我们不能不给它一个新的名字,我暂称之为,“后现代时期的青藏高原科学研究”时期。
我采用“后现代时期”这样的名字,多少有一点直觉性。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我重述了谭锡畴老师讲的那个故事的缘故。因为我现在没有具备讨论后现代时期这一问题的条件。虽然后现代理论中有一些思想是值得我们青藏人认真去思考的,但这里不是讨论后现代理论问题的时候。而我仅是一般的使用“后现代”这个词,希望不要像“地质”与“帝制”那样造成误解,所以多说了一点,也为的是请大家指正。
尽管现在已有人谈论后现代物理学、后现代生物学和后现代地理学,但是,这里所说的后现代青藏科学研究和前者他们所讨论的一些问题是难以比拟的。这里想用“后现代”这个词是说,“青藏高原科学考察研究从时间、空间和社会存在上达到了一个新的科学发展阶段,这一阶段是最新的和属于未来的时期。它既是过去工作的继承,又是未来发展的必然趋势。”所以它是青藏高原科学考察和研究的新阶段。
回顾一个青藏高原科学考察研究的过去,它已在时间的隧道中穿过了几个现代科学研究的阶段。它已经跨过了斯文赫定(SvenAhdersHedin)的考察路线、英国登山队科考报告、KingdonWard的采集记载中去寻找科学的那种拓荒者阶段;也经过了珠穆朗玛峰登山科考、希夏邦马峰登山科考和珠穆朗玛峰地区科学考察等等着重于科学新发现和新认识的青藏高原大发现阶段;还经过了多次青藏高原综合考察多单位、多学科的大协作进行专题研究的阶段,现在正在从区域性的考察进入到观测、实验、分析的理性认识的阶段,然而经过了这几个阶段的青藏高原科学考察研究并没有结束。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以致于最近,新的研究工作在许多杰出科学家们分别领导和参加下已经显示出超出以前轨迹的新突破。这和当前急剧发展的社会需求是相一致的,所以青藏高原研究所的建立,很自然的成为这一新的时期的标志,它使人感知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这个研究所的位置和历史赋予它的使命不仅仅是代表几十个科学家的研究工作,而且要求它代表整个青藏高原的科学研究和发展。所以建所以后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如何确定它的目标了,青藏高原研究所对此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姚檀栋所长和刘小汉副所长将进一步根据近年的工作对此作充分深入的考虑、研究。科学指导委员会的各位委员们将发表重要的意见。我仅从第四纪地质环境的角度谈一点个人的看法。
当前国际和国内科学研究的形势十分有利于青藏高原的研究。从地球科学方面来看,许多重大的、国际上关注的问题都聚焦于青藏高原或者是需要聚焦于青藏高原,还有日益为政治家和决策人所重视的全球变化研究的全面性和完整性也都离不开青藏高原这个区域,而要探究任何物理、化学、生物过程和机制都必然随环境条件而各异,青藏高原提供了这样的条件;而不容忽视的是人类作为自然界的最具影响力这一因素的社会效应,青藏高原对大自然环境所保持的完整性是人类探讨人与自然环境未来前途的最好的场所。这些都显示出青藏高原在自然科学研究中不同于其他地区的优势。因为青藏高原是一个“最具有全球性的地区”。
国际上,在陆地上许多科学计划正在一步步的从认识自然走向面对未来。像极地的各项冰芯钻探计划,如前苏联在南极的东方站沃斯托克(Vostok)计划,格陵兰的冰芯钻探计划和最近的在南极的天穹C(DomeC)附近的冰芯钻探计划等项目的实施中,其注意点是论证过去的气候记录和现代以及后现代未来气候的关系。它已经为全球气候增温问题和地球环境未来变化的研究开辟了一个地质历史比较研究的新领域,给人们以新认识。而人们除了把现代CO2和CH4浓度的升高的40多万年以来、70多万年以来冰芯记录的冰期时期对比以寻求未来变化的状况外,也还在寻找极地以外大陆上冰芯记录和它的联系。我们的青藏高原上的冰川冰芯纪录,不正是一个非常关键和具有研究实力的地区吗?
青藏高原的隆起和地球各圈层结构、性质等问题,早已是人们所熟知但尚未能充分说明的问题,这将是地球科学家的一个永恒的课题。可能只有青藏高原是处于一个能够充分说明地球结构和地球运动之间关系的地区。青藏高原的隆起和岩石圈风化与大气圈及海洋之间关系的研究,这个从青藏高原开始提出来的地球物质演化的模式和达尔文的生物演化一样正在悄悄地丰富人们对地球物质演化的认识。青藏高原的研究在解释全球,而全球的研究也丰富了青藏高原的研究。以上两个例子,是大家所熟知的,由此可以看到青藏高原在科学研究上的挑战性和机遇。
其他在生物科学、大气科学等自然科学领域和人文科学领域中许多方面也同样存在很多具有全球意义的科学机遇和挑战。而这些新的问题的研究可能正是后现代时期青藏高原科学研究的吸引人之处。
在此我想引用格鲁吉亚总统萨卡什维利于2005年12月23日讲的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拥有共同的未来,中国在21世纪取得的成功,就是世界各国的成功。”这句话对我们很有启发。我们应该说,在这个后现代时期中,科学研究在青藏高原的成功就是中国的成功。而在青藏高原的成功则需要青藏高原研究所的同志们高瞻远瞩,实事求是,发扬青藏科学精神、艰苦奋斗、不断创新。我们可以预期在21世纪青藏高原科学研究的成功。这将是中国的成功,也是世界的成功!
(以上是刘东生先生在青藏高原研究所学术指导委员会上的发言,略有改动)供图/CCTV
■相关链接
青藏高原平均海拔超过四千七百米,纵横展布的一列列巨大山系,构成了青藏高原的基本构架。青藏高原西迄喀喇昆仑山,东抵横断山,世界上最高的喜马拉雅山脉自西北向东南延伸,列于高原南缘,俯瞰着印度次大陆的恒河和阿莎姆平原;高原北缘的昆仑山、阿尔金山和祁连山以四千至五千米高差与亚洲中部干旱荒漠区相接,高原总面积约为二百五十万平方公里。
|